引子
小时候,对抗美援朝的印象,是电视机上的黑白老电影《上甘岭》《英雄儿女》《神龙车队》,是脍炙人口的歌曲《我的祖国》和《英雄赞歌》。那时的我,认为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妄图扼杀新生的社会主义政权,而中国人民志愿军应朝鲜请求出国作战,挫败了帝国主义的图谋,是胜利的和正义的战争。
读大学时,已是新千年开始。朝鲜不顾国际反对开启了核试验,中朝关系转冷。国内媒体陆续出现报道,说有志愿军老兵前往朝鲜参观,看到那里的惨状,后悔当初帮助金家,说害苦了朝鲜人民。这时的我,已经能接触到网络资料,知道朝鲜战争的爆发是北方率先挑起,美国则在联合国的授权下组建“联合国军”,亲自下场救了韩国。当时的我,以为中国在内外交困中为苏联所绑架,打了一场“本可以避免”的残酷战争,还因此丧失了解放台湾的机会,是悲剧。大部分志愿军战俘选择前往台湾而不是回国,似乎也可以印证这种“人心”。
后来啊,到了2015年,《那年那兔那些事》网络上映。这部动画片以动物拟人化的方式,讲述了中国近代史和新中国的奋斗史。新中国以兔子的形象出现,可爱而又不失亲近感。全片最感人的片段便是抗美援朝,长津湖战役中潜伏雪地宁可冻死也要赶走美军的兔子,不知让多少观众热泪盈眶。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中文网络上逐渐兴起为抗美援朝正名的自发行动,并称这是中国的立国之战。
尽管认知一波三折,但我长期以来一直是把抗美援朝当作一段宏大叙事的历史看待,总是有种距离感。直到我最近温习已过世的外公生前所撰的回忆录,读到1949年渡江战役前他所担任向导的部队为20军,我才忽然意识到,这支部队不正是初期便前往朝鲜作战的主力部队之一么?
“1949年春节过后,我接到通知,要我在4月12日去鲍家庄20军军部开会。到军部后,我见到了政委陈时夫、军长廖政国二位首长……参谋部拿来了军用地图,摊开后,要我一一核实扬中的地名及方位。地图基本上是正确的,我详细看后,又提出了些修改意见。军首长很高兴地讲,地方干部了解真实情况,许多问题都要靠当地干部才能搞得很清楚。我意识到,20军将要……横渡长江到扬中登陆。胜利即将来临,这时的喜悦心情,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也下定决心,要做好各项工作,使大军能顺利渡江。”
20军,前身为红军闽东独立师,是叶飞将军的老部队。抗战后改编入新四军,皖南事变后编为新四军第一师,师长正是大名鼎鼎的粟裕。解放战争中,改编为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参加过孟良崮战役、豫东战役、济南战役、淮海战役。1949年2月,改称解放军20军,隶属三野9兵团。时任政委的陈时夫,在上海战役后留在地方司法系统工作。廖政国则继续代理军长,并率部于1950年进入朝鲜作战。
渡江战役前夕,外公作为北撤的扬中干部,以向导的身份与这支强悍部队有过一段共同的战斗经历。而这支部队此前长期转战苏南苏北,江苏籍战士比例很高。这一切,都让我霎时间对这支部队、进而对抗美援朝有了更加切身与感性的认知。
冰雪长津湖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时,9兵团正在福建驻扎,预备解放台湾。就在一个月前,林总的四野刚刚解放了海南岛。而三野刚在金门古宁头吃了渡江之后解放军最大的一场败仗,正厉兵秣马,以待一雪前耻。战争爆发次日,美国操纵联合国决定干涉朝鲜内战,并派第七舰队封锁台湾海峡,彻底断绝解放台湾的可能。当然,台湾被纳入美国势力范围,这其实早在年初中苏结盟时便已成为美国的战略,故而即使没有朝鲜战争,美军也不会坐视解放军登陆台湾。
10月1日,“联合国军”在逆转半岛战局后,无视中国警告,越过三八线继续进攻。10月25日,秘密入朝的东北边防40军发起第一次战役,打响了志愿军的第一枪。此战于西线将“联合国军”逼退至清川江以南,东线42军阻击、迟滞美第十军的前进步伐。
11月25日至12月24日,第二次战役。志愿军计划于西线诱敌深入,进而围歼美第八集团军,是为清川江战役;东线则由刚入朝的9兵团接手,伏击进入长津湖地区的美第十军,是为长津湖战役。20军此时下辖58、59、60、89四个师,负责自西向东分割包围美军驻扎多处的作战单位。对面的美第十军则有第3、第7两个步兵师,以及王牌部队——海军陆战队一师。与战争初期常常惊慌失措的美国陆军部队不同,陆战一师作为在太平洋战争中与日军长期厮杀过的功勋部队,有着强悍的作战风格,朝鲜战争初期局面不利时被当作救火队四处作战稳定战线。第二次战役中,其师长史密斯并未按照军长阿尔蒙德的命令草率进攻,而是下令各部修筑防御工事,甚至还造了一座机场以便转运物资和伤员。这些工事在后来的作战中给志愿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长津湖战役在后世以惨烈著称。一为冻伤。时值朝鲜百年不遇的寒冬,气温最低可达零下40度。9兵团官兵防寒经验不足,加上后勤断绝、连日饥寒,冻伤减员达到兵团总人数的32%,甚至有部分阵地出现全连官兵皆被冻死的情况;同样地,美军即便有充足的御寒物资,也存在相当比例的冻死冻伤,因而此战被其称为“冰雪地狱”。当然,美军许多重装备也因严寒而无法使用,纵使存在美海军舰载机的空中火力,也让志愿军不至于被火力完全压倒。
二为战况激烈。两方皆是野战王牌部队,再冷的天气也无法浇灭彼此强烈的战意。整个抗美援朝期间志愿军唯一成建制消灭的美军团级作战单位便在这里;58师172团3连连长、江苏泰兴人杨根思,率部扼守下碣隅里美军退路,直至全员牺牲,成为抗美援朝期间全军唯二的特级战斗英雄之一(另一位是上甘岭战役中的黄继光)。反观对面,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在战斗打响后,亲坐直升机前往柳潭里前线,并将师部设在那里。第7陆战团F连面对59师猛攻,在己方火炮与飞机的支援下,坚守山头阵地5天不退,令志愿军无法完成包围圈。在把伤员全数通过飞机运走后,师长拒绝了空运部队撤退的提议,下令全师从陆路战斗突围。更令人绝望的是,在志愿军三次炸掉美军撤退路上的车辙桥后,美军运输机直接空运架桥组件,让美军工兵得以当天便重新架起桥梁撤退,世界第一工业国的战场实力竟恐怖如斯。
最终,志愿军因无法迟滞美军的撤退速度,追击部队被远远抛在后面,未能达成歼灭陆战一师的目的。但作为整个第二次战役的一部分,9兵团于东线成功阻止了美第十军对西线志愿军的穿插,保证了清川江战役的胜利,并一战而将“联合国军”彻底逐出朝鲜东部,达成了战役目标。另一方面,此战再次证明了美军陆战一师的强悍,但同样也是这支部队成立以来最狼狈惨烈的仗。长津湖战役之后,减员严重的两方部队皆长期在后方休整,东线战场为朝鲜人民军接手。
我眼中的抗美援朝
小时候,曾听妈妈提起,说渡江战役期间,外公曾被邀请加入部队,不过被外公婉拒。渡江后,外公留在镇江地方工作。妈妈说,倘若外公随军南下,则势必会出现在朝鲜战场上,九死一生。而今看来,她所指的无疑是长津湖战役期间的9兵团。
今年是抗美援朝70周年纪念。适逢中美贸易战正酣,虽是这个世界的不幸,但也正因为如此,国内终于可以放开管制,正大光明地纪念这场立国之战了。这一次,官方公布了志愿军的阵亡人数,为19万7653人。美军方面则阵亡5万4246人,失踪8177人,除此之外的“联合国军”死亡62万8833人,失踪47万267人。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战争,面对携二战胜利之威的美军,所有的志愿军战士在入朝前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中共中央内部不赞成出兵者占多数,国内甚至有民主人士秘密接洽美国特务,以求在战败后能为中国谋得美国的宽大。因此,网上大肆造谣说毛岸英此去朝鲜是为“镀金”的言论,令人齿冷。在没有制空权的朝鲜境内,无论身在前线,还是志司,都同样危险,更何况,按彭总的脾气,志司往往就在前线附近。
这也是一场火力密度远超二战的惨烈战争,美将范佛里特在上甘岭战役中一举创造了“范佛里特弹药量”的先河,妄图用狂轰滥炸便能够消灭志愿军,其军费开支甚至惊动了国会问责。但是,中朝联军(尤其是初期)在火力不足、无制空制海权的绝对劣势下,硬是抗住了美国在整个东亚的军事力量,逼得他们不敢把战争再继续下去。战争开始时,美国高层视中国为苏联卫星国,不理会中国的警告与诉求,空军甚至进入中国境内轰炸。受挫后,他们又妄图用谈判作为缓兵之计与讹诈工具,不断设卡拖延,硬是将本可以在1951年结束的战争给拖到了1953年,直至上甘岭战役后方才意识到再打下去对谈判不会有任何改变,只得接受了停战协议。所谓帝国主义但凡有一点机会,都不会跟你讲道理,诚是如也。
朝鲜本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近代遭受日本的殖民侵占。本以为二战结束后可以独立建国,却因为美苏对峙而被分裂为两个政权,其待遇已然赶上战败国德国。长期坚持抗日斗争的北朝鲜共产党武装最终决定发动统一战争,趁南朝鲜伪政权不得人心之际统一国家,战争初期势如破竹,已经能说明人心向背。然而美国的干涉,让朝鲜在最接近统一的时刻功亏一篑。战争期间,北朝鲜、南朝鲜、美军都有过屠杀平民的暴行,“联合国军”甚至还实验过细菌战,论证过在中朝边境用核武器制造放射性隔离带的可行性。可唯独志愿军,在朝鲜的言行纪律无可挑剔,对待战俘也是严格遵守《日内瓦协定》,得到了战后各方研究的一致公认。
至于志愿军高昂的士气与战斗力。一是这些基层官兵大多经历过抗战与解放战争,又是各大野战军的主力,战术素养极其高超。二是军队建设中的官兵平等、军队民主、党员和政委的骨干作用,让部队在作战时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都能迅速组织起来,继续完成作战目标,并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三是国内战争长期艰苦奋斗的客观环境,让各级部队领会上级作战意图成为了一种习惯,最大程度地发挥出各级指战员的主观能动性,从而使基层部队面对任何不利局面都能够灵活应变,根据形势变化进行调整,以更好地完成作战任务。四则是对广大官兵的革命教育,明白为何而战,将战士们所目睹的朝鲜百姓惨状与抗战记忆相联系,从而激发出强烈的保家卫国信念与国际主义精神,并坚信志愿军的作战是正义的战争。许多志愿军英雄部队和英雄人物,譬如攻占汉城的50军(前身为长春战役投诚的滇军60军)、一级作战英雄邱少云(49年成都战役中随川军投诚),之所以能够迸发出此前不曾有过的战斗力,便正是因为有了如上的改造。
对面的“联合国军”没有这样的认知,也不曾理解过我们的想法。他们编造出“洗脑”、“督战队枪毙逃兵”、“消耗投降国军”、“人海战术”等等谎言,认为这样便可以消解民众面对志愿军强大意志力时的震撼。是的,他们的宣传在世界大多数地方都成功了,甚至差一点在中国大陆也获得了成功。我便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时间精力去深究那段历史,而国家因为顾及中美、中韩关系而在中美建交后再没有主动触及过那段历史。
朝鲜战后,彭总说过:“帝国主义架起几门大炮就能征服一个国家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在我看来,只有在抗美援朝之后,中国人民才真正站立了起来。没错,抗战我们也胜了,但胜得是那样的虚弱,国民政府甚至在盟军大反攻的1944年还丢失了大片国土,是美国人为了围堵苏联才让我们当了联合国的五常,而旋即也因为国民党退往台湾,而不再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抗美援朝的胜利,将在东亚不可一世的美国打醒,也让苏联意识到了中国的变化。从战争后期开始,苏联按计划援助中国工业建设的进度陡然加快,共156个工业项目,不仅令中国跑步进入工业时代,其援助规模与合作深度也是人类历史上空前、可能也是绝后的。1956年,苏军遵守协定撤离旅顺港、交还中长铁路。试想一下,倘若没有抗美援朝,则中国东北势必成为美苏对峙的新前线,全国工业皆仰赖于此,则非但我们的边防军被迫日夜枕戈待旦,苏军大概率也会进一步增加驻军,以及朝鲜流亡政府也会于此活动,那对于新中国的建设发展才是真正的灾难。
毛主席说过,他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有二:一为解放战争中决定与蒋介石斗争到底,二则是决定抗美援朝。可以说,中共、新中国都是在被逼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不得不选择为自己的生存而战。抗美援朝的例子无疑证明了,尊严是靠打出来的。此后不久的越南战争中,面对中国又一次的“勿谓言之不预”,美军这一回选择不越过北纬17度线,乖乖地只在南方进行地面作战,便很能说明问题了。
回到最初的问题,抗美援朝究竟应该如何看待。现在国内的舆论,终于可以正视这段历史。在欣慰之余,我又觉得只把它解释为中国人民为新生共和国的生存而战,还是有些过于偏重民族主义叙事了。这种逻辑发展下去,会不免对当初共同奋战的朝鲜军民心生鄙夷。事实上,保家卫国的朝鲜人民军战斗力也是不差的。他们在战争初期有过对美军的大田战役胜利,有强渡洛东江的惨烈,有阵地战期间伤心岭、血染岭战斗令美军无功而返的辉煌,也有过长津湖战役期间以游击战斗形式拖延美军增援的守望相助。志愿军在朝鲜的战斗,尤其中后期,并不是没有群众可以依靠的纯军事作战。与我军历史上的任何一次成功作战一样,我们依靠着朝鲜人民有组织的支援,才最终打赢了这场艰苦着绝的战争。
当然了,当今世界,穷是原罪。因此,我也真心希望朝鲜的发展能够早日重回正轨,赶上整个东亚经济的步伐。就我个人来看,金正恩的领导方向相比其父要正确很多,但朝鲜在苏联经互会体系崩溃后重新摸索融入全球化,也必然要经历种种曲折。哪怕是为了更加印证当年志愿军浴血奋战的价值,朝鲜也应该努力富强起来。
20军的今生
与外公有过一面之缘的20军,因为长津湖战役损失过大,在后方休整中错过了第三次和第四次战役,但拒绝就此回国。第五次战役中,他们在东线与朝鲜人民军配合作战,全歼南朝鲜4个师,扬眉吐气。此后,他们又参加了1952年的秋季攻势。当年,20军奉调回国,驻扎在浙江湖州。1955年,其下属60师配合华东军区海、空军解放一江山岛,这是解放军历史上第一次三军联合作战行动。1975年,移驻河南开封。1979年,其下属58师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1985年,改编为20集团军。1989年,其下属58师和128师进京参与戒严任务。2008年汶川大地震,20集团军前往当地抗震救灾。2016年,五大战区成立,20集团军划归中部战区。
2017年,陆军集团军由18个调整为13个,20集团军撤编,部队并入83集团军。其下属部队番号不变者,为中型合成第58旅、中型合成第60旅。其中58旅“杨根思连”,为杨根思生前所在连队。
尾声
时间回到1949年4月21日深夜。外公随20军军部等待渡江战役的打响。
“命令来了,千条船飞快地朝着江南南岸驶去。由于是顺风,船速度快,大约一个多小时已接近南岸了。这时是深夜11点多钟,忽然一阵密集的枪声,十几分钟后枪声停了。我想是敌人被打垮了,大军已经登陆。
我们都仰望着天空,等候信号弹升空。三个红色的信号弹升空了,越来越高,划破了长空。命令传来,干部大队快速登岸。我和傅学渊参谋长握了握手,分别后我又回到了干部大队……到了庄子后,部队已快速向前,追击敌人。”
扬中解放的那一天,这些在外公面前匆匆走过的战士们并不知道,他们中很多人的生命将在一年半后终结在异国他乡的雪地里。当然,在那之前,他们还要经历上海战役、解放浙江、解放福建,许多人早在那时候便已倒下。
时代的洪流滚滚而来,推动着所有人急速向前奔跑。他们那一代人是不幸的,积贫积弱的国家力量,使得他们不得不一次次投身没有退路、不死不休的战争。他们又是幸运的,革命的火热最终将他们组织在一起,用尽生命迸发出新中国的第一声呐喊,向世界宣示着这个古老民族史无前例的新生。
这一声呐喊,让内外反动派发抖,也让海外学子们重新看到了民族的希望。1955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教授钱学森,在被限制人身自由5年后,被中国政府以朝鲜战争中11名美军被俘飞行员作为交换,得以回归祖国。从那时起,20余年间,在他的带领或顾问下,整整一代归国学子从零开始,建设起了新中国从核武器、人造卫星到弹道导弹、航空航天的一系列大国重器。多年前,我曾在知乎上看到一条评论,说当时国际上中国的代表还是台湾政权,问钱学森为什么不回到“正统”所在的中华民国。我回复他:“英雄寻的是能用武之地。”
那么,抗美援朝究竟是不是正义呢?当年的海外学子们已经用脚投了票,我们这些时过境迁的后人们,又有什么理由和立场非议先烈呢?
谨以此文纪念过世的外公冯南生同志,纪念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做出过贡献的每一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
最后修改于 2020-11-07